窗前的生灵

 

我的书桌恰在窗前,六年来,我多少次对着窗口痴痴地眺望。我怀念的过去一天天变成过去的过去,我心中所谓伊人到底还在水一方,不知如何可即。回到现实,陪着我的、最可爱的,莫过于窗前的生灵了。

从楼下看,我的窗子更像是镶嵌在爬山虎这幕布里的。每到夏季,我半开一块玻璃窗,只以纱窗屏蔽蚊虫,渐渐地,爬山虎就会涉足其上。我不去管它,一任它长,最盛时它竟可占据一半的窗纱。吸盘卡在网格里,还会略微凸进屋内,紧紧地扒住窗子,这时窗户再也打不开了。爬山虎长得繁盛,大片的叶子自然垂下,层层叠叠。它有时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个风铃,粉红色的,风一吹叮铃铃地响,现在这串叶子是绿色的,风过则作沙沙之声,附丽在墙上的微颤着,成簇而垂下的轻摇着,层层绿叶,前退而后拥,此起而彼伏,涌动不已。盛景不长,秋风一起,叶渐枯黄零落,绿色的吸盘变成了橘红色,伸向窗子的分支也慢慢枯萎。天再冷些,就该关窗子了,这时我先强拽纱窗,拽落一些枯枝败叶,拽不掉的,就用笔芯戳它的吸盘。这变红变干的吸盘,还留着生命的倔强,清理时,常会使人产生些怜悯与敬意。

晚上学习,贪恋仰首可见的夜色,我总不愿拉上窗帘。每到春夏之时,台灯的光便诱惑着窗外各色小虫。飞不进来的前冲后撞,向我露出焦躁的神色;飞进来的则或持一副挑衅的神气,在灯前上下窜动,或奋发向上,向着悬于天花板的大灯高奏战歌。一来我不足以欣赏台灯前小虫的舞姿,反觉它们过于嚣张,嘲笑我做不出题;二来我不太愿意一晚上与这些家伙(有的还挺大)共眠,我就起了邪念,幻想我的灯要是那种点了火的岂不善哉?幻想不得实现,再看看我所挂念的夜色,不过一片黑里凿了几个发亮的小洞罢了,小洞渐次减少,稍晚些,即还剩一盏孤灯独自支撑——这是纵情声色的浪荡子,还是苦大仇深的黑学客?我不知道。直到最后黑色糊住了一切,多少家喜怒哀乐一并归于沉寂……我不甚懂浪漫为何物,但如果依照大众化原则,把浪漫定义为词藻贫乏的青年深邃的情感,这场景想想还颇为浪漫,不过看多了,也就这样。两相权衡,我终于拉上了窗帘。

但我总是不甘。我无意窥探他人隐私,却也不愿矫首四望独见屏障,留一面通向未知的口毕竟让人舒服一些。有一天,我听到窗前爬山虎的叶发出一阵躁动的摩擦声,拉开窗帘,却一无所见。拉开了,我也懒得合上,可惊奇的是,那一晚竟再无灯光的追求者前来骚扰。第二天仍然没有,只是窗户上间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声,几次过后,终于看见一个三角形的头、一双五指的小爪子从窗沿露了出来。蓦地它向下一窜,一只草蛉便入了它的口中。一只壁虎!

发现壁虎以后,我再也不担心虫子了。休息时,我开始观察壁虎。壁虎是讲策略的捕食者,它捕食飞虫,不会疯狂追赶,不得不休,而是先确定目标,再一次次快速移动数步,靠近目标。离目标越近,它就越谨慎,调整身体方向,缓缓微调位置,伺机而动。最后,它会猝然窜向目标,速度快得惊人。一次,一只比它的头还大的飞蛾试图扑进屋内,它做足了准备,猛然出击,将飞蛾衔在了口中。飞蛾拼命扇动翅膀,出于动量守恒,壁虎的头也作反相位的抖动。扑棱棱了一阵,壁虎回到窗子上,踱起步来。我不是壁虎,不知道它有没有胜利的喜悦,甚至吃出满腔家国情怀,不过我觉得吃个东西应该不至于格调如此高雅。

壁虎是我上了高中之后盘踞在我的窗前的,现在已经是第三年了。我一直没有统计数量,现在看,应该不少于三只。它们让我享受夜空,免于骚扰,我的灯则给它们招来了食物,我们虽语言不通,但始终保持着和平友好、互利互惠的关系。爬山虎爬上纱窗又退去,已经反复五次了,期间我笑它傻,终日只知道长,它笑我傻,整天学习。它比较大度,应该不会计较自己长了又缩,而我一直在长……它再一次被扯下去时,窗前坐的应该已经是另一个小朋友了。

关灯躺在床上,我忽然听到窗外叶子一阵急促的声响——这不是风,是又一次的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