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五四运动一百周年

 

一百年前的今天,几千北京大学生走上街头,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影响这个国家,让她的人民、她的政府为她争取应得的权利。直到一百年后,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无论是青年还是长者——都还在以崇敬的目光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今天,坐在疾驰的火车上向那场风暴的策源地飞速接近的时候,我内心很难平静。我问自己,一百年过去了,五四何以让我们所有人崇敬和缅怀,又何以让听到这个词的青年心中产生这种奇异的波澜?

回答是早已准备好的:因为五四精神影响着我们,鼓舞着我们,鞭策着我们。再问什么是五四精神,早已将官方话语烂熟于心的好青年又能向你说出一串铿锵有力、光辉灿烂的词句。可是我还是要问,问自己,也问时代,究竟什么才是五四精神,什么才是青年本色?

当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我把青年的精神理解为服从的精神,理解为在阳光的普照下茁壮成长,准备随时为了阳光所指示的伟大事业奉献自己的精神。按照老师教给我的,我认为阳光是这个世界的主流,黑暗自然有,但终将轻易地为光明所驱逐。阳光照耀得我闪闪发光,护佑我健康成长,温暖我有时会冰冷的内心,驱散我意识深处的每一块暗影,而我的未来,也终会为全知全能的阳光所指明,那必将是一条平坦通畅的大路,我将走得坚定而安稳,最终,我会辅助阳光向这个世界降下恩泽,那些优质的幼苗,那些没有受到病虫侵害的植株,都会尊敬我、爱戴我。那时的我,不能理解那些心怀不满的愤青,不能接受那些悖逆主流的文化,不能认同那些否定成制的思想,我心怀怜悯地叹息:他们走上了歧途。

当我成为一个中学生的时候,我把青年的精神理解为义无反顾地鞭挞黑暗、改良社会,维护自己认定的真理且和与之不合的谬误斗争的精神。由于瞥到了一眼长期处于黑暗的角落,我悲哀地认为,那将是阳光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怎么办?如果是树撒下了阴影,那就砍树;如果是墙遮蔽了光明,那就砸墙!想象中的破坏发生之后是想象中的建设。那时的我似乎也很有把握,把社会交给我,我一定可以把它建成最合理的样子。中学时代的我,不能容忍丝毫的黑暗与不公,觉得老师做得不对就批评老师,觉得社会存在不不公就咒骂社会。有人告诫我这是危险的,我不屑一顾。有人对我说:“你别说了,存在即合理。”我反驳他:“你既不懂黑格尔的本意,也不懂应该怎么论证一件事。”有人对我说:“大家都是这样,你就别不满了。”我会义正词严地说:“你是一个中国公民,你有理由让中国变得更好。”怎么变得更好呢?在那时的我眼里,无非是一丝不差地践行那些听起来永远不会错的美妙的名词而已。

在我走入大学之初,我听到了一场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演讲。演讲者说,批判者和建设者都是社会所需要的,然而他们往往不和,而我们理想的状态,是结合这两者,找到适合自己的平衡点。同样是改变这个社会,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没有将批判与建设区分开来。青年精神更多是批判,还是建设呢?

青年可以建设吗?当然可以。古往今来青年做出大成就者,不胜枚举,但术业有专攻也并非虚言。我们当然可以在自己了解的领域做出大的贡献,也可以在和自己的生活紧密相关的领域提出小的改良,但是我也可以想象,用理性的方式审慎考察过社会的人,听一个学物理的大学生畅谈社会改良蓝图时的感受,应该类似于学物理的学生听各路科学爱好者大谈怎样推翻相对论时的无奈。可是,对于不熟悉的领域,我们就应该一言不发吗?对于我们提不出改良方案的领域中明显看来不合理的现象,我们就不能批判,或至少表达自己的疑问吗?

我认为可以,并且这正是青年精神最宝贵的内核。青年可能缺少经验,缺乏话语权,可能也欠缺在现实的约束条件下找出最优路径的知识和技能,这对于建设者来说当然是缺点,但对于批判者——只要不过度自以为是——这却是不可多得的优点。因为这意味着思维的定势、制度的惯性、短期利益的纠葛等等因素对他们的影响会更小。纵然这意味着他们的眼光可能苛刻,他们的诉求可能不现实,他们的批评可能在吹毛求疵,但这些至少会提醒当前的建设者,你们是不是早已习惯了“实然”而忘记了“应然”?你们是不是回避了太久困难的问题而已经把它们忘记?发展犹如远行,遇到高山大河难免绕路,而不谙世事的批判者就像是罗盘,无论你往哪里走,始终提醒你目标的方向,可能它所指的方向往前一步就是深渊,但抛弃它,我们终将迷失在正确的道路上。

所以,什么是打动我的五四精神?什么是我心中的青年精神?答曰:是批判者的精神,是罗盘的精神。一百年前,我们的先辈用行动告诉我们,为建设做准备的青年还应该是清醒的批判者,是历史的引领者。一百年后,崇敬他们,缅怀他们的同时,我们自问,我们能做到吗?

当你对现状心怀不满想要直陈其弊时,想到那些德才皆不如你的曲意逢迎苟合取容之徒将扶摇直上,而你一直因敢想敢言受到打压,你能做到吗?当你想要为他人的疾苦振臂高呼时,想到一切并不会改变,自己的遗体却将在朱门的后厨点成火温酒烧肉,你能做到吗?当你准备上街呼吁外争国权内除国贼时,想到你可能白白被捕而列强可能并不退让,你还能做到吗?当意见不得上达而你需要对外发声以改变学校不利于学生的制度时,想到即使可能成功,你的未来也将受到影响,你还能做到吗?青年中的热血者不顾一切地去了,留下的人心里是一种胆怯和高傲的奇妙混合:我不能在和这帮蛆虫的缠斗中搭上我的未来,我的未来应当献给更重要的事业;或者是,我牺牲了我的幸福,却对我所憎恨的一切毫无影响,这又有何意义?这究竟是明智的迂回呢,还是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

胜利。一百年前的五四运动胜利了吗?或者我们问,究竟什么是胜利呢?秦桧对岳飞取得胜利了吗?胜利了,他在物质上消灭了对方,这是依靠权力取得的胜利。蓼洲周公胜利了吗?胜利了,他获得了民众的认可,甚至有壮士因之而死,这是依靠民众取得的胜利。孔子胜利了吗?胜利了,他的思想深刻影响了一个民族达上千年,这是依靠历史取得的胜利。贪官奸臣,一时掌握强权但失去民众,他们可以改变这个世界;阿桑奇得罪强权,但在民众中收获大量支持者,也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孔孟等人,其言为当权者所不纳,其行为世人所不解,但他们通过著作,通过少量的支持者,赢得了后人的认可和尊重,他们更深刻有力地改变了世界。可是,在这些名字背后,又有多少被强权打压,被世人疏远,被历史遗忘的孤独者呢?他们又有多少曾是才华横溢、前途光明但为理想所误的青年呢?

青年的理想总有面对现实的一天。宁折不弯者或许能以其身死赢得民众与历史,但更多只有灰飞烟灭;剩下的人中,乐观者天下有道不与易也的理想破灭后,仍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悲观者就只能无奈地唱起迷阳迷阳无伤吾行了。

我不知道今日的我正在往哪个方向发展,但自很久以前开始,撕裂的痛苦就一直伴随着我;事实上,理想对于幸福的生活似乎并不必要,我也不知道别的青年是怎么想的,我无心,更无权代表他们。但是,当我听到南大的朋友告诉我“我们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改变世界的人”时,当我看到清华的朋友为自己认同的价值和自己的利益发声抗议时,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这个令人心情激荡的日子,我多么希望借着先辈的勇气说出内心深处的理想:我希望今日的建设者不要阻塞批判者的声音,我希望明日的建设者不要抛弃今天批判的眼光,我希望我可以相信当今正是庄子所言圣人成焉的有道之时,我能以积极的姿态成就一番事业。

我希望有知识有理想的青年真的可以成为引领社会前行、推动社会进步的活跃力量;我希望纪念是反思的结点,是前进的号角,而不是向着地平线上落日余晖中的先行者徒然的鞠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