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到母校开学推送里一张照片,思路忽然不可抑制地弥散开去,想到诸多旧事。
照片里是教室内景:老师站在讲台上,底下是初中生,活泼稚嫩。引人注目的是黑板上方PKU和THU的字母和校徽,一红一紫,让我一眼认出了这是哪个教室。
那还是2016年的事情,我刚上高二。中午上学,我如常走在西门进去那条长道上,看到前面一个女生一手提一块牌子,正是前面提到的北清标志。我心想:“这是高一几班学妹这么有志气?”遂上前询问,答曰:高三理科实验班。尴尬之余,我记住了此事。他们毕业的暑假,我们几个搞竞赛的去那个教室自习,两块牌子就赫然挂在那里,暗示着我们行为的功利目的。还有些圆形的卡片,都是一些国内顶尖高校(此处不使用柳特的定义)的校徽,因为没有固定在墙上,被我们当飞盘扔着玩。至于那个学姐,我不知道她的姓名,更不知道她的去处,即使遇见,她可能也认不出来那个曾让她年轻了两岁的小弟弟。
报应很快就来。我上了高三,有一次在校门口岐山面馆吃午饭,同桌坐了一个真学妹。旁边的桌子上有一个小同学和一名成年男子,两人交谈时,小同学说自己是实验班的,男子便开始询问实验班的状况:“你们实验班是不是上课都没有人说话呀?你们实验班是不是作业很多呀?”当他问到“你们实验班是不是大部分都可以上北大清华?”我忍不住笑了:师大附中在社会上竟然有如此声望!见此,同桌的学妹便问我:“你在实验班吗?”我说是的,她竟接着问:“高中还是初中?”一瞬间我想起了一年前那个中午的情景。接着她问了我参加竞赛的情况,又主动谈起自己准备参加物理竞赛的感受。“学校竞赛班讲得还是太简单了。”她说。有此认识,我觉得她具备参加物理竞赛的基本素质,可惜后来也没再见过,想想现在也快复赛了吧。
其实上面两个误认年龄的故事,并不是什么高级的笑话,但是每每想起此事,总让人笑得无奈:无奈并不是因为那早已冰释的尴尬,而是因为紧张尴尬都可以当作笑谈,正说明那件事连同它发生其中的那段岁月已经是纯粹的记忆,或许给了当事人人生轨迹一个微乎其微的散射角,然后各自离去,记忆被分成几份,永无拼合的可能。逝者如斯!
但是初中的教室里挂大学作为目标,总让我觉得很奇怪。一年前我问一个上小学的小朋友理想是什么,他说“考上北大清华”。当然,把某些顶尖大学作为自己的目标无可非议,可是除了正在准备高考的学生,这种目标真的值得作为一个人的理想,甚至被挂在墙上天天强调吗?我又想起了自己初中时的日子。
那个时候,我是一个爱幻想的小朋友,用现在很多人的话说叫“中二”,说来也巧,我对初中的回忆,恰巧集中在初中二年级。那时若有人问我理想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to be a physicist”。至于物理学目前在研究什么,物理学的研究是什么样的,我一无所知。那时的我总会幻想未来生活的情景,我想象自己是一个杰出的物理学家,拓展了人类的认知边界,然后隐居在远方的田园里,有院子,有邻居,屋边有河;我在屋里可以弹琴、推导方程,在屋外可以和可爱的女孩子坐在河边,一起看书,阳光下,树枝的影子映在书上,风拿她刚洗过的头发轻扫我的脸;周末,我们和邻居一起办室内乐音乐会;做出新成果后,我会把文章发给期刊,署上一个神秘的名字……为此,我花了一些时间通览了高中数学教材,然后开始自学高数,我觉得那个幻想会变成现实,然后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为之学习新知识。至于学那些数学究竟是出于喜好还是想要炫耀,我觉得两者都有,但朴素的道德观总限制我不要太张狂。
那时在我眼里,没有一所大学处于神圣的位置,我也没有想过要上什么大学:我觉得重要的是我的理想,以及为人类服务的伟大事业,然后又狂妄地认为我可以上任何一所大学。那时的我也不认什么“大神”,要真说崇敬的人:牛顿、爱因斯坦、维克多·雨果,没了,“竞赛大佬”“高考状元”在我眼里如同草芥。我想起初二有一次下楼时,听到两个高中生讨论量子力学。当时我们班里就有人微积分还没搞懂号称在学习量子力学,我不以为然;那次听到高中生讨论量子力学,我也不以为然。直到我上了高中,开始把枭哥、雷神之属认作“大佬”时,我才意识到我初一初二的时候,正是他们书写校园传说的年代——说校园传说有点过,理科实验班学术传说或许比较恰当——那时的我还和他们在一栋楼上上课,现在只能说是“同住地球村”了。
说到校园传说,那时的我还真觉得自己上了高中能搞一番奇事。原因倒不是相信自己能达到后来所认“大佬”的层次(毕竟我根本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那些),而是当时看了很多青年文摘,向往高中生谈恋爱。我从不曾幻想自己参加竞赛如何如何,而是编出了自己为了恋人挑战整个世界,然后流浪到普林斯顿一类的大学,旁听理论物理课,最后做出惊世骇俗的成果得到承认的故事。还有平淡一些的,那是看到了高中生布置的教室,觉得他们的生活一定丰富多彩,然后开始幻想自己和女朋友一起学各种有趣的东西,参加各种活动的事。真到了高中,才发现一切都平平淡淡,还有老师告诉我们这场考试结束后的核心任务就是准备下一场考试,然后一直轮回。我处在曾经幻想过的境地,却发现我根本没有能力演好那部电影,也没有哪个女孩子失了智愿意陪我。即使是平淡很多的幻想,也被老师写好的当三年吴刚然后蟾宫折桂的剧本所取代。
高中的我开始怀念起初中。怀念考完试昏昏沉沉地走出行政楼时,斜阳下那方美丽小花园的景色;怀念音乐课唱歌被身边可爱的同学嘲讽,出教室后脸上热热的感觉;怀念语文课上红乾大叔天文地理历史政治信手拈来时,他那带点鼻音的普通话;怀念英语课上我借着语言陌生感的庇护写出的那些幻想,被老师大声宣读的满足感;怀念我坐在窗前书桌读历史,看窗框的影子从书的一段滑向另一端的那个下午;怀念我面对敲窗夜雨和雨中孤灯,写下一首首从未寄出的情诗的夜晚;怀念运动会观众席上看书时,节奏明快的背景音乐和念稿人无病呻吟的播音;怀念……可是等等,初中时的我,难道不是分明地憎恨着现实的逼仄,幻想着美好的未来吗?那时的我,不是也在一面为每一次考试而担心,一面说着“大不了放弃高考”的大话吗?
回首过去,略微区分开现实和幻想之后,即使它们都难免混进后来的解读,我仍然清楚地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变得越来越接近理想,也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到达理想,这时我的幻想也变得越来越现实。走在临潼九月的街道上,余威未散的阳光、清凉的风和似乎毫不相干的人群里,我看到一个本质上无聊的故事:爱幻想的孩子总是在现实里挣扎,但过去的幻想与过去的挣扎混为一体,把回忆推进了一片云雾缭绕的仙境之中,而幻想的空间,则不断从未来流向曾经。
我想起了小时候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游戏:给一个细长的塑料袋充点气,封上口,用两个手指夹着从一头捋向另一头。开始时,气全在一边,然后不断从指缝中流过,手走到尽头,意味着空气已经全部溜到了手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