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

 

三年前的正月十五,我回到儿时生活的工厂家属区。是时,路边已挂起红色的灯笼,记忆在浅灰色的天空中忽聚忽散。

走过子校门口,就想起诸多往事。当年每到正月十五,一群小孩就打着纸糊的灯笼,里面点着蜡烛,在社区里乱转。待夜深将回家时,便聚在广场,把灯笼转起来、撞起来,让它们在最后的舞蹈中为烛火所吞噬——这也算是传统习俗。每年我们聚在一起烧灯笼时,总能看到语文老师孔老师,一个五十多岁的大汉,身材魁梧,提着他的大灯笼,孤零零地坐在广场的角落,纸烟的黄点在手中明了又灭,灭了又明。最后,他把烟在灯笼上灭掉,取出蜡烛,点燃灯笼,木条在他面前折断,点燃的纸片飞起又落下,最后只剩几片未烧尽的纸,火星在其上闪烁——他注视的却是闪烁的星星。

开学往往是正月十六。每年开学第一天,我把收好的寒假作业放在孔老师办公桌上,总能看到桌下又是崭新的彩纸、木条和陈旧的剪刀、锉刀——他又要开始做灯笼了。春季学期、暑假、秋季学期,他的灯笼一点点有了架子、有了形状、有了精致的雕刻、有了剪纸的装饰,直到寒假,一个大灯笼基本定型。到正月十五,他终于把最终做好的灯笼拿出来,自己坐在广场角落,盯着它看几个小时。我们也忍不住去看他的灯笼,做工精美自不必说,他竟能把点蜡烛的灯笼制作得光影效果不输于市面上卖的电灯笼,且每年都有新的创意。我们暗自称奇,却又在心里觉得可惜:如此精美的艺术品,诞生后只有几个小时的寿命,很快就被烧掉了。可惜之后是不解:孔老师这样的人,怎会有如此怪异之举?平日里,孔老师博闻强识、温文尔雅,给我们讲论语说到君子,我们不懂什么是君子,却在心里隐隐觉得,所谓君子,就是孔老师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不过小时候总怕老师几分,虽然孔老师为人和蔼,我们也不敢多问。

天渐渐黑了,眼前的街面却还是冷冷清清。现在大概已经没人打灯笼烧灯笼了吧?我心里有点失落。忽然,一个红色的球在眼前不远处显现,细看下还是绝佳的光影,还是精致的做工,提着它的是一个老汉,满头白发,长得不低腰却已经弓着。“孔老师!”我叫了出来,老汉立住,回头。

“今年还要烧吗?”我们已经坐在广场的那个角落,问完我忽然有些后悔。

“要烧的,要烧的。”

“这么好看的灯笼,烧了不可惜吗?”

“可惜?算不上的,哈哈……”孔老师点了根烟,凝望着黑暗的天空。

1950年代的县城,孔盛才站在街口,手里端着烟斗,身后是曾象征自己财富的十几家铺子。这些铺面,他已捐给公家,老二孔持兴也因此得了一个乡里的办事员做。老大持厚向来不如老二机灵,也不会念书,硬要继续做灯笼。盛才拿这个没出息的大儿子也没办法,就任由他去做了。不久之后,盛才在持兴的建议下主动回到农村。农村的资产,盛才也几乎全数捐给了生产队,只留了几间瓦房和一个小院,稍微拾掇拾掇即和持厚住了下来,平日里父子二人便在渭河边上侍弄庄稼。

老大孔持厚的儿子孔二十二刚到能跑的年纪,就从跟着父亲和祖父从县城跑回了农村。持厚踏实肯干,白天下地晚上做灯笼,不出几年就成了渭河滩有名的灯笼客——那里人管专门割麦子的叫麦客,管专门做粽子的叫粽子客,专门做灯笼的,就是灯笼客——远远近近的人都找他做灯笼。他既做那种孩子们打着玩随后烧掉的小灯笼,这一类不卖钱,发给村里邻村的小孩;又做那种精致的大灯笼,一挂能挂好多年,这是主要卖的,谁来买,家里有孩子的也会送一两个小灯笼。十岁那年,孔二十二问他怎么做灯笼,他却说:“好好念书,像你二爸一样,以后进县委工作。跟我学这,没用!”几个月后,孔二十二又提了一次,持厚断了一根竹竿,从此儿子再不提起学做灯笼的事。

孔二十二本来不叫孔二十二,上高中那会,爆发了文化革命,家里是做灯笼的,是“四旧”,同学看不起他,目之为孔老二之徒孙,故名之曰孔二十二。他回家吃晚饭时向父亲抱怨,让父亲不要再做灯笼,持厚皱了一下眉头,又立刻笑着说:“孔二十二好呀,孔老二是圣人,孔二十二也是圣人的继承人了。”小孔惊呆了,父亲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想摔筷子走人,不料父亲却先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之后几个月,孔二十二和父亲每天只礼节性地说一两句话。印象中持厚起得比之前更早,也回来得更晚了。回到家,持厚大多时候都是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或者捣鼓什么东西——孔二十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干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孔二十二在学校,还是承受着来自同学的嘲笑,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做个了断,遂找来几个平时最“先进”的同学,给他们说,“放学去我家”。

那天放学,孔二十二带着他们几个到了家里。持厚之前受了点伤,那天没去挣工分,看到他们回来,眼里划过一丝阴影,随即问儿子:“你们这些同学,要不要来坐坐,喝口水呀?”小将们没理会他,径直进了家里,踹开了持厚房间的木门,迎面见到的就是桌子底下一个骨架上雕着花,外层的纸折出许多样式的大灯笼。持厚跟了进来,看到他们愤怒而兴奋地注视着那个灯笼,什么也没说,坐在了炕边一个大箱子上。

他们谁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灯笼,回过神来,欢呼一声,就抓起灯笼扔到了家门口的土坡上,一人上去踩了几脚。木条在脚下折断,好几层精心折出许多褶皱纹样的纸在脚下撕裂,孔二十二第一次享受到破坏的快感。踩得差不多了,二蛋掏出一盒火柴,“烧!”火焰跳动着、喘息着、狞笑着,不多久那个绝世的艺术品就化成了灰烬。小将们又是一阵欢呼。

“走,再进去看看,那家伙不可能就这一个灯笼!”大狗叫道“走!走!”大伙应着。看遍房间每一个角落,拉开抽屉,打开柜子,抽出炕下的炉子,却什么都没有见到。众人有些失落之时,二蛋忽然灵机一动,指着孔持厚说:“喂,你起来一下,我们看看你屁股底下的箱子。”孔持厚迟疑片刻,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门。

“你看我就说这老贼狡猾得很,藏了这么多家伙在屁股底下!”大伙凑上去,看到箱子里全是做灯笼的各种工具,皆称赞道,“还是二蛋聪明。”忽然众人的目光落在了父亲走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孔二十二身上,孔二十二见气氛不对,渐渐挤出一个笑,连声说:“还是二蛋聪明,聪明……”

那一箱子的家伙连同箱子也被他们烧掉了,烧毕,众人吹着口哨离开,离开前,二蛋拍了拍孔二十二的肩膀:“你娃今天表现不错呀!”

孔二十二一个人坐在家里时,落日只剩下惨红的余晖。

“小孔,小孔!”组长气喘吁吁地跑进车间,扯着嗓子想盖过车床的噪声。

“诶,咋了李师傅?”

“你爸出事了,你快去县医院!”

技工孔远至冲出厂区坐上公交直奔医院,父亲孔持厚已进了急救室。

“你是患者他娃?”医生问道。

“是的是的。”

“你快进去,你大有话跟你说。”

病床旁是母亲。母亲看到一直和父亲关系紧张的儿子终于赶来,只是流着泪不说话,把他俩的手按在一起。

“儿呀,你大我对……不起你,让你……在学校受欺负,你后来跟着他……们混也没管你,又害……得你出去受了几年的苦。爸对不起你呀……你回去让你妈在我床铺底下把我的书和本子取出来,书是你二爸送的,你要看……对你好,本子,本子,你好好看……你自己看咋处理吧……”

“家属注意,患者情绪千万不能激动。”医生提醒道。

迟了。

那天晚上,孔远至和母亲回到了农村家里。从县城到农村,皆是一派元宵节的欢乐气氛,街上、村头、各家门口早已再次挂起了灯笼,暗暗的红在这个饱经风霜的农村妇女眼里,显得格外刺目,而远至只是漠然。走到家门口,远至看到只有一边挂着灯笼,没有点亮,另一边的灯笼则掉到了地上,卡在同样斜倒在地的木梯子的框里。他后来才知道,那天父亲高高兴兴买来灯笼,已挂好了一只,挂另一只时却出了意外。

孔远至处理父亲的后事,他向母亲询问应该通知哪些人,然后去一一报丧;其余诸事项皆由二爸持兴等人协力操办,远至像一个木偶,机械地执行着所有的礼节和规程——他太忙了,那几天甚至没有踏进过父亲房间一步。父亲那些故旧都称赞,远至是个大人了,待人接物老练了,对规矩也很熟稔,持厚看了一定会高兴吧。下葬那天,他早早起来,坐在灵前,让哭的时候苦,让停的时候停,接受来往吊唁的亲朋的安慰。

吊唁的人群中有一些年轻的提着白灯笼,孔远至没见过这些人,不过没见过就没见过吧,古老的仪式不需要过多的好奇,不来闹事,随他去吧。那些人一个个走到灵位前,献上手里的灯笼,有的磕头,有的鞠躬。他们之中有的人已有了儿女,儿女不懂这场面的意义,提着被风吹到地上的白灯笼玩,被父母训斥了一番:

“这灯笼,是给我孔叔的,孔叔当年不嫌我们穷,做灯笼送给我们耍,我们后来却因为成分、因为做灯笼,对孔叔家做了错事,这是来道谢,来赔罪的,你不要胡动!”

这些话飘到孔远至耳边,把木偶样的孔远至从梦里拽了出来。十几年没和父亲好好交流,没去了解父亲,即使到现在,他都是在照章办事,死了人该怎样,他就怎样。但对于父亲这个人,他竟然一直忘了,忘了,甚至还没有那些小时候打着父亲灯笼的孩子把父亲看得重。他想去和父亲说会话,想问问父亲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想听父亲说说他对那些人和事的看法,于是忘了周边的一切,站起来,走进家里父亲的房间。房间里摊开了一箱崭新的工具和材料——剪刀、锉刀、彩纸、木条……只是不见父亲。孔远至这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人已经不在了。

父亲确乎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也再没法和他说话了。

灯笼?看到眼前的场景,想起外面年轻人说的灯笼,那天带同学来家里的情景忽然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的墙上,在眼前的地上,在眼前的天上,在眼前的人群中,一遍遍地循环。

孔远至哭了,哭得很大声,很痛苦,这次不是出于规程。

晚上,忙了一天的二爸孔持兴和远至坐到了家里。面对眼前的持兴,远至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找母亲要书和本子。

母亲从房间取来一本旧书,一个本子,摆在远至和持兴面前,对远至说:“你好好看,前几天我就想给你看你太忙没顾上。”

“嗯,我爸啥时候有的这些东西?”

“唉,你那次领人回来之后就没怎么关心过你爸吧?高中毕业,二蛋那伙出身好,推荐到好单位去了,你被拉去修路,从那以后也没见过你爸几面。”

“是。当时和他关系不太好,每次回来,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

“你爸那几年每天后晌就一个人坐在房子里,拿着你二爸给的书在那看,还拿个本子涂涂写写的,具体是啥我也不太懂,他一直说别让娃知道。你把书和本子拿着看,和你二爸聊吧。”

“这是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你把你爸灯笼和家伙烧了那次,我拿给他的。”持兴回忆道,“你爸念书不行,不过小说勉强能看,我也是想借此劝他,让他别丧气,人生就是要不断奋斗的。你看我从一个乡镇的办事员,干到县委,现在奋斗到……”

“那另一本是?”远至打断了二爸的说教。

“我也不知道,你打开看看。我要给你讲的是啥呢?你爸其实也应该有一些积极的人生态度……”

见远至没有在听,而是埋头翻起父亲的本子,孔持兴也停住了话头。

今天持兴来看我了,送了一本小说。我说你送我这干啥,我又看不懂,他说你就看,看完就懂了。书不厚,晚上我看了一遍,老人的事和我是有点像,但是说学他吧,我也不知道能学个啥。

“你听二爸给你讲。你二爸和你爸是从小玩大的,你爸一直不是很上进,就是犟。最开始你爷不让他做灯笼,他不听。后来风向不对了,没人要大灯笼了,我们都劝他别做了。你看,咱家本来成分就不好,你爷捐了家产,照顾给了个上中农,没定富农,再做要吃大亏的。他说不行,村里娃们喜欢,就算大的不做了还要给他们做……唉,人太犟,总是要吃亏的。”

我知道我干啥能跟圣地亚哥一样了。我是做灯笼的,那天远至回来说学校里同学给起了外号,我就想着算了不做了,就给自己最后做一个好看的,然后收手。后来远至带一群娃来把灯笼和做灯笼的家具都烧了,从此再没碰过。现在就继续悄悄做灯笼吧!

唉不行,灯笼那家伙大,动静大,被发现了远至又要受人欺负,远至性格软弱,受人欺负不会反抗,反而跟他们混,好好的念书的料子不务正业,现在还劝不回来呢,不能再让他们捏住。我现在也有这本子,也偷偷写了两天了,不如以后就拿这个写灯笼的做法,再画点图,设计一下,想想有一天能做了我还要咋做。

“给他说了一年多吧他不听,后来有一天可能确实吃大亏了,我也不知道是被生产队队长骂了还是有人威胁他游街,反正他就突然给我说他不做了,再给自己最后做一个好看的,我觉得他终于有点开窍了……”

今天写了基本的材料和工具,累了,又看一遍小说,我觉得我越来越像老渔夫了。可老渔夫自己受苦不连累儿子,我却害的儿子离开家去修路。工地上累,也不知道远至吃得咋样睡得咋样。

“我想着他开了窍以后日子能平顺点,结果没想到你一下子把他最后的寄托给烧了。我怕他想不开,也觉得他应该彻底改变人生态度了,不管是投身集体的事业还是谋个人的提升——这两个反正也是一致的嘛。你看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最开始就是乡镇的办事员,后来调到县委,又调到教育局做了个科长。”

唉,我写这东西越来越像娃的课本了,后面的人拿着这个就能学?算了算了,没人学这。今年十五,村里那帮娃娃也都不打灯笼了,不打了,还来笑话我。写了也没人看,连鱼骨头都不如。

“你听二爸给你讲,你二爸做到今天也是自己奋斗出来的,你现在不要眼里只有你那个工厂。你看你爸,不上进,嘴上说着自己平时干干活挺好,实际累成啥样,最后真需要给你找工作还得找我帮忙。”

又看了一遍小说,圣地亚哥这老头有点意思,到最后了还要把鱼拉回来,这明显不是要个胜利呀。我也不要胜利,我胜利个啥?我对谁胜利?对自己娃?娃烧我灯笼我是难受,这能怪他吗?让他受人欺负,不得不和混混搅在一起的人是我,让他没有好工作,跑出去修路的是我。唉,我写一些做灯笼就满足了,不求什么胜利。

“你还不知道吧?当年缝纫机厂招工人,你爸就来找我,说娃出去干活也干了几年了,太苦了,能不能想办法把娃调到厂子里。当时看是好岗位,现在慢慢不是了,现在你可以参加自学考试,考个教师,我想办法把你调到县里的中学来。这不光是为你自己,干活谁不能干?人民教师,教书育人,才是有意义的事业。《老人与海》你上学时读过吧?我给你爸读是白读了,还是不知道奋斗,你不能步他后尘呀。”

灯笼做法写完了,还画了一些图纸,算是比较新的设计,估计我是没机会实现了。今天本子差点被外人发现,我以后就不写了。

担心的还是我的远至娃呀,在外面干活,咋样我也不知道,一年回来一回也不愿意给我说。不给我说可能是不想让我操心吧?娃长大了。唉,他其实还是怨我的,我有啥办法,咱对不起娃,因为咱娃被人欺负、没有好工作。娃呀你哪天能不那么累就好了。 可能我死了之后娃会看到我写的东西,他会自己把这本子烧了吧?对,烧了他就不会受冲击。烧之前会看看吗?会不会我也给他写两句话吧。

儿呀,你爸我一辈子没啥文化,就是经了些事,看了你二爸给的书,虽然文学名著啥的我也看不懂。儿呀,虽然我不行,我还是给你说,咱命不好,要争自己的这一口气,不是说赢了谁,就是争气,就是不要被人打倒,外面倒了你心里也不能倒。还有,你要好好和村里的老老少少相处,你爸这几年一直因为做灯笼被人看低,被人笑话,但从来没有人做过分的事,为啥?之前村里邻村多少娃打不起灯笼被人笑话,咱给他送,他高兴,虽然娃小不懂事后面笑话咱,但家里大人都记着呢,你别做灯笼,但也要做个好人。

“远至,你听着没?你要缺书我给你找书来学,完了考教师,我把你调到县城,咋样?”

“谢谢二爸,找书就麻烦你了,不过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吧。”孔远至合上了父亲的本子。

“你把你爸的本子看完了?你爸在里面写的啥?”

“没啥,就是写咋做灯笼。”

“哦,你可别又钻进去学做灯笼了啊,哈哈……”持兴看了看手表,“今天太晚了,我明早还要开会,先回去了啊,你好好想想我给你说的当教师的事。”

“后来呢?”我问孔老师。

孔老师把烟在灯笼上按灭,又翻了翻灯笼,让灯笼沾上火,吐一口气,“后来我就钻进父亲的本子里,拿着父亲新置办的工具学会了做灯笼,一年做一个,自己再把它烧掉,哈哈哈……”

“那你不是要去县城当老师吗?”

“后来我二爸又变卦了,又让我去机关工作。二爸一辈子勤勤恳恳,给自己家里人是会谋点小利,却也不敢干大的。本来有升迁机会,被人挤掉了,干几十年还是个科长,一直不得志,所以希望我能真正出人头地。我把《老人与海》看了几十遍,奋斗精神不知道有了没有,对西方文学倒是产生了兴趣,就开始自学文学。后来子校缺语文老师,我就报名参加考核,通过之后留在子校当老师了,哈哈哈哈……”

面前的灯笼被火苗渐渐吞噬,燃烧的纸片飞起而后落下,我听见木条折断的声音。很快,只剩下未烧尽的纸上火星在明灭,和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我们都不说话,只伴着这微光,孔老师看着天,我看着地。

那次和孔老师重逢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有一次聚会上听同学说三年前春节期间孔老师就病逝了。

“三年前?那年十五我还见他烧灯笼,和他聊过呢!”我疑惑。

“小王你忘了?当时元宵节,报纸上还登了他的事迹,还是你发微信给我让我去看的。人民教师,年轻时修过路、在缝纫机厂干过活,后来因一本书爱上文学,转到子校当老师,几十年桃李满天下。教学期间不断自修,拿到了文学博士的学位,面对诸多更好的工作都推掉了,只想和学生在一起。还说他因为年轻时的往事对做灯笼的父亲心怀愧疚,父亲死后从父亲留下的笔记中学会了做灯笼,于是每年做一个自己烧掉,但是他和父亲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始终没人知道。”小张提醒我。

“对对对,我记得你当时给我们说,咱觉得孔老师水平高,人家是个博士呢,还说终于知道孔老师为啥烧灯笼了,不过就是细节上谁也不清楚。”小李补充道,“你见过他,是在梦里吧?”

我不知道。不过我确实梦到过孔老师,那个梦里他不是一个老汉,而是一个小孩。农家院子里,孔老师的父亲做着灯笼,脚下小灯笼摆了几排,孔老师则坐在爷爷怀里,跟着爷爷诵读着:“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