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奏

 

引子: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应该写引子,也不应该写注释。1

我的语言没有力量。我只能捡些枯枝败叶修筑怪异而鄙陋的房子,里面有老鼠窸窣作响,外面有北风彻夜呼啸。你说你喜欢雪夜和草原,喜欢在星空下冻僵。但一想到漏进的枯草会划伤你的皮肤,我就不敢把它献给你。

我的语言没有力量。我只能在夜色的掩护下闪烁含义不明的微光,想看见它你需要躲过哪怕最昏暗的路灯,需要离开粼粼波光。即使在最幽深的小径里,星光闪烁,它也不能把你照亮。

我用我微弱的声音呼唤,我希望你是西北,我希望你是我们的家乡,我希望你是羊奶涂抹的早起的童年。

我用我微弱的声音迟疑地说,我爱你。

你住惯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你听惯了彻夜的歌舞,你见惯了四方使臣带来的异族的珍奇。你说你喜欢我的牧笛,你说它沾过日出时的露水,你说它呼应过日落时的长风,你说它曾翻过玉门关去装点春风里的好梦。你说你想枕着它入眠。

你是阳光下跃动的影子,你是阳光的女儿,你是春风里的青草,你是江南的鱼塘或者荷花。你向往黑夜的美丽和神秘,然后彻夜不眠等待日出。我知道你会为了流星而欢呼,但只有面对朝阳你才会开怀大笑,然后歌颂夜色温柔。

我想象你稚嫩的双脚也曾踏上渭河北岸的泥土,我想象你也会熟悉铁铲、蚁窝、牛粪和村边的火车,我想象你也曾在客厅的阳光下推倒自己的房子,面对地砖的缝幻想彩色的世界。

我只会用干涩的音色、低沉的和声、绝望的旋律重复简单的动机:我爱你。

洛城的旅人听见的却是不一样的笛声,乡愁是一种文明的诠释。你是花柳繁华之地的礼乐盛典,而流浪的人走过西域的沙漠,在维也纳的街头弹奏小夜曲,在卡萨布兰卡听到纽约的汽笛。融化的冰淇淋落在你的皮鞋上,有优雅的绅士弯腰为你擦拭干净。

夜色温柔,夜色中的歌声构成现代的隐喻。月圆之夜,在雨后湿润的草地上,夜色温柔,你半边脸在射灯下异常明亮,你和遥远的神话团聚。夜色温柔,流星走过之后,意义被冻得发抖。夜色温柔。

你一定看到过玄奘的眼神。千年过去,不变的是雁塔下的读书声。只是红专路头的藤萝花海不曾见过友谊路的梧桐,在某棵树下,漫长的等待被写成小说,急匆匆的步伐是一条不易察觉的暗线。

昨天是一个谎言,而今天我爱你。

你喜欢狂风大作,你把风写成壮阔的古诗。你指挥训练有素的军队出征塞外,边庭的号角盖过胡笳的悲声,我是被征服的蛮夷,我为你献上异域的珍宝然后踏上流亡的路。

你喜欢重叠的影子。如果我们拥抱,我们之间必有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是否应该容纳泪水,但我绝不会让我的泪水落在你的额头上。

可是你的回忆比星空更远。舒曼的炉灶烧着暗黄的光,我听见柴火劈裂的声音。炊烟升起的地方是我们的家乡,你给它的是背影。

时间平凡,我不知所措,我只能爱你。

流亡是一种姿态,流亡途中的千山暮雪在胶片上腐烂,流亡不能定义迷路。如果你解开远行和回归的谜语,回头就是日出的方向。回头吧,回头,然后应该说出——

你的额头光滑,你的头发却让人鼻子痒。如果你的信被放在抽屉里,那个抽屉就给鼻子以夜晚的暗示。但你是阳光的女儿。所以你是夜晚,你是阳光,你是昼和夜的旋转,在昼夜的每一分每一秒里——

如果炊烟再次升起,火车在白云下驶过,我们一起去收割陌生的玉米地。后院里的木材堆得太久,我把它们劈开,你给我端来一碗井里新压出的水。几百年前这户人家尝到的是一样的味道,这毫无新意可言,同样无新意的,不过是——

你说明天会温暖而粗糙,我感到在每一个温暖而粗糙的日子里,我会悄悄说出——

2020.12.18

  1. 这是唯一的注释,旨在说明这是一首和诗。如果你觉得它看起来不像诗,它也可以被称为一种想象。原诗为《南柯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