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外爷

 

爷,这些话我想写给你
我不知道从哪里下笔
小时候我能背出你们念给我的
故事书,后来每次提起,你都笑
你说我是个聪明的娃
前些天,聪明的娃,没法让墨水
和眼泪同时流出
小时候我爱哭
我一哭,你就说我是刘备
我为你哭的时候你能看到我吗?
我站在相桥屋里房顶上,天色渐暗
我不知道怎样能让夕阳不落
隔壁的狗冲我狂吠,我的心里是你的声音
“飞飞儿,你咋还是个刘备?”

现在我在北京,到了北京
我就不哭了,你放心
五十年前,你和现在的我一般大
摔了大的茶壶,来到北京
天安门前我走过很多次,大概
没有一次,像二十大庆那天的你
一样端正。你不给我讲这些故事
你喜欢讲你训练时翻墙挂在电线上的事
喜欢讲驻扎在寺庙里晚上的离奇事件
我不知道你在北京过得究竟怎样
面对提干的机会,当你说出
“我要回家娶媳妇”时,
已经决定你给我你的血,已经决定
你在这渭北的村庄里,盖起这间
后来容纳我一半童年的瓦房——那时
年轻的你对生活怀着怎样的期待?
已经决定你生命的一部分
被另一个年轻的生命带着,五十年后
继续把北京的阳光、空气、水和风沙
变成鲜活的叙事

从前,过去,老早里
这是你给我讲故事固定的开头
你没告诉过我从前是多远
老家的门撬开后,墙上日历
显示的 2010 年,算是从前么?
或者更早——到那些夜晚被记忆
切割成拼图的日子?
拼图里有关于红军的电视剧
有电视前你热好的锅盔和冰箱里取出的咸菜
有电蚊拍在墙角噼里啪啦的声音
有关灯之后转个不停的“巴啦啦”风扇
有渭河边不听话的小孩、后院里的黄鼠狼子
有边境上卸胳膊卸腿的战斗英雄
后来你戴着助听器给我说
“爷现在编的故事哄不了你了”
我才意识到我从未在那些
烘着夏风或炕下的蜂窝煤的晚上
听到过渭河的涛声

日历旧了,三个房间里的钟
每天却还有一刻是对的
那时的夏日没有尽头,早上有羊奶
之后有铅笔和成堆的纸,有墙上的地图
它们在这个渭河北边的村子里
被聪明的孩子用来陈述比北京更远的远方
我不写暑假作业,晚上妈妈的电话里
我说你抽烟来转移她的注意
你从不催我学习,你大概也不会去想
不催我学习的日子,会如何被书卷
埋在记忆深处
那时家里很大,从前院走到后院
是我要认真决定的消耗
那时我抬不动客厅里的茶几和木沙发
我躺在沙发后面,听你满屋找我
现在我可以轻易走前走后找到工具
可以把客厅里的家具挪到一边
爷,这片你曾经陪我玩的地方
现在搭起你的灵堂

仪式是程序化的安慰
而回忆和仪式无关
我站在屋顶上看着匆忙的人群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前院明明是
我种下小桃树并委托你浇水的地方
现在却摆着花圈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后院明明应该
从井里压出水,应该搭起葡萄架子
应该在棚下劈柴送进灶房
现在却只有落叶和落灰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火车的汽笛响起时
明明应该我拉着你上楼或者开后门
或者打开后门的小窗,让我去看火车
现在我却只想起柴可夫斯基悲怆的铜管
“柴可夫斯基悲怆的铜管拖着钢铁前行
在渭北的暮色里呜咽”
我没有把握把这样的话写给你
当我还在以堵在乡道上的巴士理解离别的时候
笼罩渭河滩的是烈烈而无尽的骄阳
配乐应该是猪八戒娶媳妇

但柴可夫斯基不能让我理解离别
爱因斯坦不能,康德也不能
你从来没有给我提过这些名字
你在我笑的时候笑
在我哭的时候说我是刘备
在我上到屋顶的时候跟在我身后
在我第一次骂你的时候开心地说
“这娃还会骂人了”
爷,我长大你开心
构成“长大”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平凡的
喂饭、讲故事、下棋、送我上奥数班
再到在微信群里下载每一张照片
你只是变换陪伴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是否曾在时间的变化里
想要确认或理解些什么
隔十几年,你终于给我又讲了一个故事
你哄不了的我没法理解这个故事
爷,你只告诉我
你是不是还是像之前一样
在平凡的时间里
又换了一种陪伴的方式?

2022 年 3 月 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