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我是否可以这样开头
而不算亵渎：四月最残忍¹
没有下雨的清明，午后平凡而臃肿
楼前桃花鲜艳，阳光给漆成淡粉色的
宿舍外墙打上过时的粉底
自行车棚绿色的顶无意遮蔽
精细组织起来的橡胶和金属
铃声可能曾被看作一个惊喜的来源
眼睛里的光泛起或失落，太阳继续下移
女生宿舍楼下晾晒的床单被罩
是播放私人电影的幕布——他在电视剧里
看到过这样的情节：警察出现
小流氓逃窜，他从未拉过女孩的手
风吹起床单和远处她的头发
这会是哪个时代的故事？

文人总爱伤春，即使他们烂熟于心的是
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天何言哉？²他看到蛆虫
从朋友尸体的鼻子里爬出
吉尔伽美什，他对西杜丽说
“我将何以沉默？”³
天何言哉！从前的小孩
紧张地按下手机的键盘，不让
贪吃蛇撞到墙壁或自己的身体
昏暗的台灯、漫长的夜晚
老人讲的故事掺进梦境
贪吃蛇死了，他曾吃掉的阿普苏的神草
为文明划下不可逾越的界限
当童年消逝，老人和他的故事一起
走向这条界限，孩子终于开始试着
理解清明

慎終追遠⁴
灯光下四个方方正正的汉字
不可阻挡地渗进地下，如同
洒落幽燕之地的大雨⁵
雨后是泥，让旅人忧愁的是泥
长安——方方正正的红墙青砖是泥
泥土在长安被选择，被烧成坚硬的
政治野心，历史是指向长安的沉浮的
幻想，巴洛克风格的赋格
只有最低、最低的声部能吞下眼泪
知津者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⁶
耰而不輟的人，吹着远方刮来的风
压在他身上的是希望和失望⁷
如今他手上有一块电子屏幕
从中他知道绝望是带着昆明的鲜花饼
从空中扎向土地，绝望是看着重病的亲人
在医院门口停止呼吸，绝望是大都市
春暖花开时的饥饿和寒冷
那块屏幕还告诉他胜利是必然
他不懂必然的逻辑学，他只会
看向地面，耰而不輟，他知道
只有泥土会接受他的眼泪——和躯体
或许会有人为他焚烧些什么？

四月最残忍，写下这句话的可以是
现代文学的天才，也可以是
才疏学浅的大学生
在今天的北京，能给玉兰和迎春花
蒙上阴影的，不是稼轩铁马背上的书袋
而是理论家对于现代主义用典的分析
我看到朋友圈无数张踏青的照片
眼睛感到困倦，望向湖里的鸭子
未名湖，我的精神家园
你的鸭子饱读了诗书，在它们吟诵
「白日忽其将匿」⁸的时候
晚霞溶进未名湖再从湖底生成夜色
我的心里几乎要激荡起前现代的感动
我对鸭子说，你看看湖面上新时代的云
承载「乡愁」的不再是驿道或书信
而是庞大的、理性的交通和防疫系统
鴨子莫對⁹，倏然滑到了几米之外

湖上涟漪随风扩散，我想起奔向
荆门的群山万壑和驶向漠北的战机¹⁰
鸭子的叫声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