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音乐和流星

 

昨天晚上是今年的 Klavio 音乐会,地点在电教。电教大概是北大所有教学楼中最老旧的一个,我对它的印象只是“一个上量统的地方”。量统的老师進藤先生是日本人,满口的オペレタ,有着典型的或者说传言中典型的日本人的扎实特质——手写了九百页讲义,发给我们扫描版。量统的教室是大阶梯教室,地板是灰色的,没有铺地砖,抬头是深绿色的可以上下推拉的黑板。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听日本老师英文授课,有时还能听到钢琴声,总让我想起某些外国电影中上世纪的大学课堂。

音乐会开始前天已经黑了,我骑车到了平时上量统的那个入口,但电教的结构实在是复杂,我转了好久才找到大报告厅的正确入口。相比之前办音乐会的地方——水平的地面和高出地面的舞台,我们搬一些椅子放在舞台前的地面上——电教的报告厅是阶梯形的,有固定的桌椅。阶梯固然更接近通常音乐厅的构造,但桌子实在太毁气氛,尤其是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写完作业的人。虽然如此,舞台上黄色的灯光和黑色的三角钢琴依旧耀眼,让人看一眼就沉浸在艺术的氛围之中。

但艺术何止是艺术。音乐会一开场,莫扎特小提琴奏鸣曲响起,我的心就渐渐离开了这个场地。或许是量统的缘故,电教本身就容易让我想起日本,我想起《四谎》中有馬公生在台上为小提琴伴奏,心里想着“能传达出来吗?能传达出来吗?”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剧中主人公的紧张和痛苦在眼前金色的舞台上找不到过多的痕迹,现实与远方的联系间笼罩着莫扎特温柔旋律中散溢出的薄雾。随后的音乐中,我听到东欧的舞蹈,听到北欧的极光和篝火,我听到在这些土地上在过去的千万年间出生、挣扎和死亡的无数个体,我听到屋里的壁炉和街上的冻死骨,我听到他们渺茫的幻想……下半场的音乐更接近我平时听得更多的德奥和俄国的古典和浪漫派作品,它们勾起的更多是那些一直缠绕着我的熟悉的幻想,比如西欧大学的草地和图书馆,比如远方的街道、房间里的油画、暗黄或棕色的夜晚、夜里的聚会、清澈的河边漫无目的的散步这些未来生活的细节,比如她。

这样的念头出现后,音乐变得令人痛苦。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在变幻的和声中闪烁,我在其中极力寻找她的身影,结果只有模模糊糊的回忆中的形象。舒曼的第一钢琴三重奏将这种情绪推到了极点,那是一首温暖且色彩斑斓的作品,稠密得令人窒息,我在那天深夜写道:“舒曼的旋律是生活的三十二面镜子,我走进其中之一,看到火炉和灯光。”但是我找不到她,于是温暖的光在不知谁喝剩下的半瓶酒中迷路,窗外寒风呼啸。

音乐会结束,我给社里的朋友说我舒曼听哭了,然后进行了一通民科分析。我在说舒曼,可是我心里难道是舒曼吗?我只是在想她,我只想她。

音乐会前,她就微信给我说晚上有流星雨。这个词我是听说过很多遍的,但是我从没有刻意观察过,大概也没有有意识地见到过。她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想问:“要一起看吗?”但我有什么理由说这样的话呢?我只说了一些“你怎么知道的”“今天有点冷,我不知道会不会被冻回去”这种无聊的话,随后音乐会就开始了。

音乐会结束后是两社的聚餐。我在聚会上口算诱导表示的特征标做完了群论作业,跟各种有趣的同学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聚会结束已经是零点多,我回到学校,还是决定去静园看看。

静园里果然有很多人,有成组织的几群,看到流星就会喊“哇!”还有成对的人;大部分人是站着的,也有人躺着,甚至有人带了被子。大家都很兴奋,我跟着他们一起兴奋,但心里还是想她。她在宿舍看直播,我在看天,我们也会线上分享感受。过了一会,我觉得冷,给她说我要回去了,可是她却说她马上就来。

我不冷了。今年她的二十岁生日我们躺在静园的草坪里听着我给她挑选的音乐,今年中秋我们和一些朋友在静园吃月饼、聊天、唱歌。流星被古今中外无数人赋予特殊的意义,在她来之前,我看到了一颗很亮的流星,我想,这大概就像是我们的爱情吧——一线亮光划过天空之后,一切都燃尽了,我还能抱怎样的幻想呢?可是她来了!我感到兴奋而胆怯。

我们又一次躺在了静园的草坪上。我们聊天,唱歌,我们看到了好几次闪烁。星空盯得久了,好像那些星星都很低,就挂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她说起她的过去——那却又是真正遥不可及的东西。我们曾经很多次在根本不相识的情况下做了特殊而类似的事情,但是她还有更广阔的,令人羡慕的经历。她的描述让我联想到北方的风,北方风中的小女孩,北方风中小女孩甜蜜而倔强的微笑……流星划过,我多么渴望破解时空或人生的秘密,进入这样的世界。

可是我可以进入这样的世界吗?我应该吗?我现在又在做什么呢?这些事情曾经折磨着我们,而此时,我们似乎很有默契地避免说到这里,只想留下单纯、美好的回忆。是啊,多年后,无论如何,我可以说,“人生中第一次看流星,是和她一起”。她是什么?我又是什么?隔着回忆的滤镜,有爱就够了,身份已不再重要。

北京的冬夜很冷很冷,我唱歌的声音在颤抖。我问她冷吗,她说还行——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比我更冷,我却因为贪恋这样的情景而没有主动提出回宿舍。过了很久,她说:“我们回吧。”

回去的路上,前半程我们在唱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各唱了一遍,然而天上看不到月亮;后半程只有沉默。开口又能说什么呢?此时已经不能故作轻松了,可说到爱情,我又能要求什么呢?我又能回应什么呢?终于到了她的宿舍楼下。我记得第一次送她回来时,旁边的情侣在拥抱,我有些羞涩不知如何是好,她说“我也要抱抱”,从此每次送她回来我们都会在楼下相拥。此时和往日的情景多么相像!但天很冷,我们的双手都插在口袋里面。我看到她好像要拿出一只手,随后又缩了回去,我终于掏出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轻声说了一句:“早点休息吧。”

我目送她进入宿舍楼,再抬头,星空好像一下子倾泻到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