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音乐的故事

 

音乐现在是我一项最重要的爱好,但我却很晚才开始主动了解它。

初中之前,我对自己有近乎严苛的道德要求,视听音乐为娱乐,视使用电子产品娱乐为堕落,因此只是跟着父母听了些最时兴的流行音乐。父母年轻时喜欢纵贯线,但有我时已不常听。唯一自己主动听音乐的情况,是放家里的光盘,光盘里多为歌颂祖国的主旋律歌曲,雅正的旋律和和声构成我最初的审美体验,宏大的主题也足以消除放纵娱乐的道德负担。

二年级时,住我家楼下的好友 B 是班里唯一学电子琴的,在班里四处拉人一起学。那天我们闹了矛盾,各自回家,我在家中思前想后不愿让局面僵住,遂下楼敲他家门说要一起学琴。学琴的地方就在社区幼儿园内,当即去报名,父母下班之后得到我的通知:“给我三百块钱我要学电子琴。”他们大为惊异,此后一直将此事视为我能够独立规划学习内容的典型事例。

那段时间每到学琴之日,便早早跑去幼儿园,在阳光下的草地旁边滑滑梯,一旦老师骑着摩托车驶来,我们便大呼:“赵老师无照驾驶!”他是否无照驾驶我至今仍不清楚,但那时已感受到同音字韵律的魅力。赵老师教得很扎实,但很慢,我就转到了临潼县城里的一家机构。有一天闲来无事跑到幼儿园围观之前的同学学琴,抱着小孩的天真在启蒙老师面前展示琴技,他却说:“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些关系纯粹是靠利益维持的。

在临潼学琴、考级,其间老师多次建议我转钢琴,我和父母商议,觉得弹琴只是业余爱好,不必太费心思,遂作罢。练琴考级的过程中我仍然不会主动听歌,只是弹老师布置的乐谱,主要是考级曲目。有一次老师给我们印了两份流行乐谱,一个《甜蜜蜜》,一个《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如获至宝,反复弹唱,只是每唱到“轻轻的一个吻”就会羞怯地把声音压倒最小。如此到了五年级,考到了六级,在升学的压力下不再学琴。

小学时除了学电子琴,还有学校的音乐课和活动。音乐课主要是老师拿光盘给我们放各种面向少年的歌曲,活动是歌唱比赛,一年级唱了《明天会更好》,从此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在我心里挥之不去;高年级时的比赛我都是领唱,虽然排练时总是因为想和朋友们追打玩闹而心不在焉,甚至干脆逃掉。

小学毕业,到了师大附中,音乐课正规了很多,但我并不对它试图介绍的所有音乐形式都感兴趣,我只是迷上了施特劳斯。那段时间我在网上搜到了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列表,逐一下载下来听,用 MP4,用音箱……那段时间我写的很多作文都是就描绘某某圆舞曲呈现出的画面,我甚至评价道:“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短了。”

知道管弦是怎么回事之后,我开始听贝多芬,从交响曲开始。初识贝多芬是一天晚上,我拿着手机,看卡拉扬悲愤地挥动双手,而我手里的震动输出的是比施特劳斯圆舞曲厚重得多的声音,这是命运。随后一个月我从三听到了九,听贝九的那个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只有电脑屏幕发着光,我静坐沉思,倏忽一跃而起,随后在地上手舞足蹈,在床上左右翻滚,最后精疲力竭,头枕双臂,强忍着热泪。

之后是莫扎特、海顿、肖邦、李斯特、舒曼等等。那时我便意识到很多音乐需要听好几次,甚至是隔很长时间再听,才能听出名堂。比如听肖邦的第三奏鸣曲,对着谱子听,完全没听懂,查了一下谁弹的就不再听了。很久之后再听,总感觉弹得太拖沓,于是想起第一次是听一个叫 A 什么的不知名南美女钢琴家弹的,我很沮丧,觉得这么一个人大概也不容易搜到,遂再次作罢。真正喜欢上这首奏鸣曲并且知道阿格里奇是什么人物,已经是两年多之后了。又如和好友J约音乐会,一个俄国钢琴家弹的,奔着节目单上的李斯特买了票,到了现场节目单全换成了俄罗斯作曲家,主要是一个叫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会结束,J 十分愤怒,他评价道:“他弹了很多音,但你把第一首曲子截一段插到最后一首曲子中间,我可能也听不出来。”但这个名字我记住了,随后便把他看作一个“音乐狂人”四处宣扬。那时我也想不到三年后此人的第二钢协竟在我最黑暗的日子给了我强大的精神力量。

自学钢琴也是初中时期开始的。那时我迷恋班里的女生 Z,她会古筝和钢琴,唱歌也很好。我们学号挨着,因此每次上完按学号定座位的音乐课,我都满脸通红。离我远的同学诧异:“你为啥每次上完音乐课都这么激动?”离我近的、说话直接而好讽刺的同学干脆直接说:“你又在音乐课上调情了。”我回击:“我们认真唱歌,只是唱的过程中不时交流音乐,不像你藏本书在音乐书后面学,(还没我们学得好)。”虽然音乐课和她一起唱歌玩耍很开心,但课前她总是被J弹音乐教室电钢琴的声音吸引,我虽然学过电子琴,却不敢上去弹。后来一个校内比赛,Z唱歌,J伴奏,我负责灯光,在后台为 J 能给 Z 伴奏而羡慕不已,遂立志有朝一日也要给 Z 伴奏。我因此决定练钢琴了。

父母不想打击我的热情,带我去琴行看琴,他们本来只是持观望的态度,却没有想到我弹钢琴如此好听,于是花了一万多买了台立式钢琴。拿到钢琴买的第一本书是莫扎特的奏鸣曲,翻开目录,有一首名曰“简易奏鸣曲”,就弹这个。练得差不多,终于敢在上课前上音乐教室的电钢琴演奏了,却被Z嘲笑:“你弹的这个好简单。”从此开始练正经的莫扎特、肖邦、贝多芬,并胡乱即兴。中学阶段最大的音乐成就有二,一是啃下了肖邦的《幻想即兴曲》,二是终于在高二给 Z 上台伴奏,三首曲子串着唱,我自己写了拙劣的间奏。

初中还有一段时间沉迷作曲,甚至想专业搞音乐,我决定从交响曲开始写起。为此花了一暑假把买来的配器法教程读了几页,打印了施特劳斯《春之声》的总谱但也没认全音,之所以只参考一部并非交响曲的交响音乐,是因为一开使我觉得曲式是简单的。假期结束,乐谱本第一页纵贯十几行的大括号、认真抄写的乐器名和几个大三和弦为我作曲生涯画上了完满的句号。

作曲失败,我安慰自己说我还是更喜欢物理,所以高中毕业我就到了北京大学学物理。在北大我加入了钢琴社。和社里同学交流的过程中,我第一次知道音乐的处理不光是情绪,还需要极精细的技术,随后我开始认真反思自己、审视音乐。不说具体的音乐观点,我在钢琴社获得的最核心的认识有二:一是作为业余爱好者,随着输入(聆听)量的增加,从随意输出(演奏)到不满足自己的输出能力因而向专业靠拢几乎是必然的过程,而处在这一过程任何一个阶段的人,都是因其热爱而值得尊重的;二是人当有艺术的自觉,知道自己的能力适于进行怎样的艺术活动,纵然有时想摸一些困难的曲子,想即兴弹一些和弦和旋律,也应知道这仅仅是私下的娱乐,而不应标榜其为艺术。

钢琴社认识的人也很有趣。我曾和前社长 C 讲自己没接受过严格的钢琴教育,只是学了几年电子琴开始摸莫扎特,C 说他也是业余,我问他摸的第一首曲子是什么,他说是柴一钢协。我在大二的第一个学期跟钢琴社老社员 W 学长学了几次课,他水平很高,跟俄国人学琴,十分仰慕那位“A 姓不知名南美女钢琴家”,第一次课在一台五尺施坦威上进行,一开始就是“钢琴有五种最基本的触键方法”,我大受震撼,并认定从那之后我才算会弹琴,而不是仅仅让钢琴发出声音。

2020 年 9 月初,一个女孩子加我微信,聊完研究方向之后我随口问了一句“你弹不弹钢琴”,从此互相输出几乎不曾断过。我十二岁开始弹钢琴,她十二岁考完钢琴十级。她说她如今幡然醒悟发现自己厌倦了钢琴,开始学小提琴了。我们于是弹四手、弹双钢、弹唱或者玩钢琴和小提琴的重奏。我希望她不会在未来某个时候幡然醒悟开始厌倦我。

因为我如今还是不懂音乐。